父親離開我24年了，他的音容笑貌常浮現(xiàn)在眼前，發(fā)生在他身上的故事時?？M繞在我的腦海里，他生前用過和珍藏的那些煙鍋兒，成為我們兄弟姐妹珍貴的紀念物。
父親喜歡煙鍋兒就像我喜歡書一樣。他有幾支或長或短、值錢和不值錢的煙鍋兒。他視煙鍋兒如命。
父親除了吸煙，沒別的業(yè)余愛好。他吸的煙都是自己親手種的旱煙。他的煙癮大，一有空嘴里便銜著煙鍋兒騰云駕霧。
村里的男人們都有煙鍋兒，估計都沒父親的多。父親的煙鍋兒，我也挺喜歡，可是不讓我碰，感到很委屈。一次，我問父親：“你是不是我親爹?”父親哈哈一笑，一下把我摟進懷里,撫摸著我的頭說:“你這傻孩子，那還有假呀!”我天真的話把母親也給逗樂了。她問我是誰教我的，我說沒人教，那我想玩煙鍋兒，爹為什么不讓玩呢?父親搶先說，等我長大了再玩，我現(xiàn)在還小，萬一弄壞了咋辦?母親說：“好孩子，你爹把那些破玩意兒看得比命還值錢，你就玩別的吧。”越是不讓我動煙鍋兒，我越發(fā)對煙鍋兒產(chǎn)生一種神秘感。
10歲那年春天的一天，我乘父親上山砍柴、母親去鄰家串門之機，好奇心驅(qū)使我偷偷將父親的一只有尺把長的煙鍋兒從柜子里取出來，像久旱的禾苗需要雨露滋潤一樣，我興奮地拿著這血紅的瑪瑙咀兒、散發(fā)著香味的檀木桿兒的煙鍋兒左看右摸，又學(xué)著大人的模樣從煙袋里裝上旱煙點燃，一口接一口地吸起來，嗆的我直流眼淚。吸完一鍋煙，我看見瑪瑙咀兒中間細細的煙孔里有許多黑黑的煙油，便找了一個釘鞋用的鐵錐子捅起來。哪知孔細，錐子粗，一下就把蘑菇狀的煙咀冒兒捅掉一大塊，嚇得我心嘣嘣直跳。這時，母親串門回來了，我趕忙將弄壞的煙鍋兒藏在身后，不敢正眼看母親。但我反常的表情沒瞞過母親。她從我身后奪過煙鍋兒，發(fā)現(xiàn)煙咀兒有個新缺口，她的臉唰地一下由白變紅，用一根指頭戳著我的腦門子：“孩子，你闖大禍了，你爹饒不了你!”母親長嘆一聲，沉著臉說：“你呀，咋就不懂事呢?不能總是個孩子呀!”
我心里好后悔喲。我知道母親脾氣好，她不會對我怎么樣，生會兒氣也就過去了。我最害怕的是父親。
我跑到村里一位大嬸家躲起來，飯也沒敢回去吃。二姐和三弟找遍了全村才找到我。我是被他們硬拉回家的。
父親和母親遺照
一進門，我的屁股上挨了父親重重的幾巴掌。我忍不住“嗚嗚”地哭了起來，是懊悔，還是委屈?也許什么都有。我哭夠了，父親的氣還沒消，臉色還是那么難看。他非常嚴厲地訓(xùn)斥道：“不讓你動，你偏偏要動，這下高興了吧!”他的心情壞透了，好像天要塌下來似的。他黑著臉，步履沉重地走到木柜跟前，掀起蓋兒，將煙鍋一股腦兒小心翼翼地拿出來，齊刷刷地擺在一張桌子上。我悄悄數(shù)了一下，好家伙，整整5只。煙咀兒有玻璃的、黃銅的、瑪瑙的，桿兒有青銅的、棗木的、檀木的。許多煙鍋兒看起來年代很久了，有的不是咀兒缺一塊，便是煙鍋兒多了一個洞，有一多半我第一次見到，大飽了一回眼福。
父親沉思良久，動情地說：“這些煙鍋的來歷不尋常啊!”接著，父親向我們兄弟、姐妹揭開了煙鍋兒神秘的“面紗”。
父親講述的聲音時高時低，悠長而渾厚，講到動情之處，感情的閘門大開，他時兒淚眼朦朧，時兒老淚縱橫，時兒眉開眼笑。他沒文化，記憶力卻十分驚人，久遠的故事并未使父親忘掉其中一個細節(jié)。我注意到，在父親講述煙鍋兒的故事中，讓他特別在意的，莫過于被我弄壞的那支檀木桿兒、紅瑪瑙咀兒的煙鍋兒。那是抗日戰(zhàn)爭爆發(fā)的第三年，父親參加了縣游擊隊。一次，在距縣城40公里的玉林山上，他們與日寇展開了正面交鋒，激戰(zhàn)兩晝夜，敵人潰不成軍，縣游擊隊死傷過半。父親那個小分隊一個叫劉鐵蛋的游擊隊員，在還擊日寇的猛烈進攻時，身中7彈，倒在血泊中，父親給他包扎好傷口，將他轉(zhuǎn)移到安全地帶。從昏迷中醒來的劉鐵蛋拼盡全身力氣，用手指了指他腰間的、父親還吸過幾回?zé)煹奶茨緱U兒、瑪瑙咀兒的煙鍋兒，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說：“我不……行了，你拿去……做……個……紀念……”話沒說完便永遠離開了與他生死與共的戰(zhàn)友們。父親淚如泉涌般地呼喊著不幸遇難的戰(zhàn)友的名字，但任憑他怎樣呼喚，也沒能喚回鐵蛋年輕的生命……。后來，父親也在戰(zhàn)斗中身負重傷，不得不惜別令敵人聞風(fēng)喪膽的游擊隊，到后方養(yǎng)傷。那支用鮮血染紅的煙鍋兒成為父親一生最珍貴的紀念物之一。
聆聽著父親關(guān)于煙鍋兒的催人淚下的故事，我們兄弟姐妹都沉浸在與父親一樣或悲、或憂、或喜的情景之中。
父親是個很重情意的人。那些值得紀念的東西，他像珍惜生命那樣去珍愛它。煙鍋兒在父親心里豎起一座豐碑，也勾起了我們兒女的無限遐思。
如今再也不會有父親講故事的情景了。睹物思人，我常常走進父親的歲月里，思緒翻云覆雨，久久不能平靜。
中鐵十五局集團杭甬項目部呂奎元
